這跟巢居一幢發霉的低潮公寓無關,跟就讀一所廱(Yōng) 敗的學店亦無關
疲憊綁住10月,10月恍若一張皺皺的黑白照片
家具陷入冬眠,手機沉默,門鈴同樣三緘其口,連一點細微鼾聲也沒
MSN的聯絡人總是灰頭土臉,每一顆鍵都敲進深井裡,每一聲叮咚都杳(Yǎo) 無回音
10月讓人的生理時鐘突變,退化成一隻蠹蛾 (Dù é),藏身塵埃,以孤寂為食
更讓日子彷彿不踩的油門,漸行漸緩漸漸停滯(zhì) 苦前
「可能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吧。」K說
盆地的日子總是濕答答的,有長長的路長長的躁鬱(Zàoyù) 的紅燈,以及雨季
北上之後的泰半光陰滲入一成不變的學術論究裡,青春已然是陪葬品;志氣也被世故吃得精光
這跟當一個滿臉客人口水的餐飲服務生無關,跟薪水應該比較有關
對於月光族而言
10號是日曆上唯一的高潮,但也只是多一點少一點的差別而已
八月的房租癱成九月的債、九月的債養成十月的癌
惡性循環,讓理想早在刷牙洗臉的時候,就混著泡沫一起沖走
以南的日子成為攝影師也好;服裝設計師也好;畫家也好,一切近如昨日
但昨日已經去了,時間的浪尖無人跨過。幾乎一眨眼,除了斷桅(wéi) 就不會再有更多
我終於也翻身落海,沉澱進這個盆地裡失去名字,變成卡夫卡的蟲
「下雨了」
千餘個雨天後,K已習慣在我開傘的同時摟住我的腰,我於是習慣把傘撐得很低,因為那是逼不得已的
我跟K認識有四年了,嚴格來說是交往,他是我的愛人,我們同居
三年前住進K離捷運站很遠的小小的公寓裡,K因而不再抽菸
後來房租一人一半、床一人一半、人也一人一半
頭二個月我每天晚上都在K的懷裡哭著睡著,像某種時差或水土不服
這跟跨越了幾個經度無關,跟呆滯的週末可能比較有關
K總想安撫我,但他始終辭窮,因為他也知道,回去是要成本的,但那偏又不單單只是一張車票而已
K忠於攝影,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攝影工作室當助理,我們也是如此才認識
他出門總帶著相機,包包裡可什麼都沒有,只裝底片
偶爾K比我早下班,就到店裡坐著等我,他說他喜歡我的單眼皮、喜歡拍我、也愛我,不僅限肉體關係
剛好我們都是彼此第一個真正的情人,用瞬間來紀念我們第一次對自己誠實
不同於我的是
K單親,記憶裡父親的印象已長了20圈年輪,老母親和些親戚住不靠海的山腰,他說那也很常下雨
K反倒像個誤闖都叢的獵人,流乾山野的血,卻未曾絕對的榮耀
唯獨在失眠的晚上,K抱著我,我才從他胸懷嗅到一點點遼闊的草原
四年來,我沒看過K哭,他說他難過時就喝酒,醉了就睡;醒來就好,還說男生不能哭
可為什麼不能哭?他沒有回答我,因為他也不知道
我想起小時候跌倒,眼淚比血流得還多還快
父親只是淡淡地安慰我說:「男生要堅強,不可以哭喔」(原來筆者是男生哦)
幾年後他打了我少年都有的第一個耳光,當下我於是覺自己不能哭
K說那是種承襲
有天電影散場之後,我問K他會結婚嗎
K說:「會吧」
最後都綠燈了,我們還是停在路邊,10月的空虛繞指,無手可解
月底母親打了一通三年不見的電話,接起來我就哭了
電話那頭彷彿可以聽見父親在我離家前幾天貶損的字眼,一字一句再次重重丟進我耳門
彷彿父親又打了我一頓,好似能把櫃居的獸打成人形
「一個人過得好吃得飽嗎?」除久違南部腔,媽的聲音更像沙漠
黃沙之中還有好久以前爸歇斯底里的怒吼聲
責備媽把我養得怪模怪樣,甚至看了心理醫生,更找來基因相關手術照了一張大腦X光,仍徒勞無功
菸的白霧和失落在他臉上堆疊,迷濛裡他終於也不住地大哭了
因為我是獨子;也是孽子
所以我來到這個微光城市
起初的時候,我偽裝成原生的居民,唯恐那似有若無的種族歧視
我開始剪週末報紙買一送一的截角;開始探訪每一間超市,讓差價啃囓(niè) 枯萎的靈魂
然後把洗衣精加水攪成兩罐,中餐晚餐合著一餐
K說就當做是減肥吧,卻偷偷在我皮夾裡塞錢,但我總又還給他,不想窮到賤售自我的意志
久了也就被這種困獸之鬥般的生活制約,像習慣為少數者那樣
一陣冗(Rǒng) 長的沉默之後,媽突然說:「你爸得了肺癌」
我卻希望自己什麼也沒聽見
國中時,學校裡的混混喜歡聚在頂樓抽菸,恰巧班上有著幾個
偶爾他們會找我一起上去,我每次都拒絕
因為菸味是父親的象徵,那讓我想起他的若即若離,菸與父親同樣不可觸
學期末我被他們硬拖著上去,點了根菸塞進嘴裡教我大口地吸
轉瞬我臉都脹紅了,連咳了好幾聲只覺得喉嚨裡槍林彈雨,像一種自焚
也許輪迴一轉投身嗓啞,喉嚨仍是灰燼
當時的我不懂他們的執著,一如我不懂父親的癮
更小的時候,一打開門我就可以從味道判斷爸在不在家
只要他在客廳,我就躲進房間;必要時摀住鼻子,坐得比他更靠近風扇
媽總笑說爸抽的菸都可以買一台車了
我從不進網咖,因為裡面的人有著跟爸同樣的手勢,味道也一模一樣
我想起《摯愛無盡》裡的科林.弗斯,在自殺以前仍去買了包菸,似乎不再是習慣,而是害怕
因為抽完這一根,他就要連生命線也一併燒掉了
後來媽哽咽地跟我說了好久好久,掛上電話一切飄然如詩,可我已陷入流沙
雨生雨;月迭(Dié) 月,滴滴答答的響聲穿透屋簷,整個房間都起霧了,幽微的霧裡有K
我倆赤腳踩進河裡,河裡有無數石頭,河水多麼冰涼
大大的石頭們從遠遠的山上來,到我腳邊早磨成了細細的沙
我不禁躺下來讓河水鑽進袖口,滑開,再流經我的臉爬上我鼻子
一個眨眼的毫秒,我終究也一點一點地流逝了,流成無數的石頭,流向無數的盡頭
K急忙托手想撈起什麼,水卻從他指間窸窸窣窣 (xī sū) 地溜走
年底媽四處籌錢讓爸住進台中榮總,想爸走得比我悄無聲息,亦更加狼狽
旦夕推移之快,見到爸的第一天,他在睡覺
我只覺自己是看到一個頭頸腫大、身軀枯瘦的老人瑟縮病榻(Sèsuō bìngtà ),連影子都稠稠的
剛開始,爸總用半禿的後腦對著我,不跟我說話
好像沉默也是種癌症,沒有標準藥物
床台上的溫茶涼了幾十次,轉動水龍頭爸的咳嗽聲就掉下來
幾天之後的晚上我在醫院過夜,夜裡爸連打呼聲都變得羸弱而嘶啞,似乎欲語還休
隔日醒來我便不再拐他說話
跟每個肺癌患者一樣,爸也錯失良機發現得晚
醫生說爸的情況肇因於菸癮,屬於小細胞癌,嚴重性恰不名符其實
且已屆中晚期,治療起來相當困難,手術費用更是龐大
機械式的口氣繼續達達說著光力學或放射之類的等等,媽卻聽得眼眶都紅了
不論無情是不是醫學院的必修,診間已然闃(Qù) 靜無光
爸跟他的父親很像,有個偌大的鼻子,關於這點我只能從唯一照片裡知道
除此之外,爸的父親還是受日本教育的
就如同想像中的霸氣、固執、嚴厲,潛移默化裡,爸連人格都克紹箕裘(Kè shào jī qiú)
也許爸是他父親的投射,而他也對我有所投射
農曆年節,媽應爸的要求接他回家短住
媽說難得三個人又一起了,但我答不上什麼只是苦笑
稀釋了過節氣氛,晚餐吃得相當清淡,中途爸突然問我有沒有女友,還說改天身體好點再帶給他看
「嗯。」罪惡是一種溫柔的謀殺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也變成巴比,踏上了他縱身跳下懸崖的歸途
某個半夢半醒的夜,K帶著我去劍南山
燈火熠熠,眼前滿是墜地的流星,K的話倏(Shū) 忽即逝,回音流洩整個盆地
聊起了未曾提及的童年,最後卻是要我先做好心理準備
可我該準備什麼?我又能準備什麼
「你會後悔嗎?」K在下山前這樣問我
不會,因為我是一朵玫瑰,一開始就是
回到醫院的父親更少說話了,像辯士一齣(chū) 也喑啞了的默片
接續好些天咳血,爸唇色漸淡,燒發了又退,退了又發,連同藥劑在內,爸的食欲跌宕(Dàng)谷底
總顫抖著睡著,醒來掌紋如是再對折了一次,老人斑在爸的手上變顯眼而怪誕
彷彿每咳一次血,顏色就愈發濃烈
近幾天爸戴上氧氣罩輔助呼吸,吞吐間,霧氣籠罩爸乾槁(Gān gǎo) 的面容
無言已是他生命中不可逃避之輕
後來醫生決定給爸做預防性顱部放射治療,以免癌細胞擴散至腦部
媽急了,頻頻問醫生會不會痛或有沒有什麼後遺症之類的問題,爸卻不發一語
我要媽放心,說菩薩會保佑爸的,媽才答應給爸做放療
手術前一天,媽特地去廟求了張平安符要爸帶著,隔天進治療室前,護士褪去爸身上所有負累,連符也留下
想子彈般的輻射線貫穿爸的身體,術後洗盡鉛華,忘了前世的紅塵
前年夏天跟著K回到他僻靜老家,最近的麥當勞得20分鐘車程
時值螢火蟲交配期,月光撒落整個濕地,K的眼裡有火,火光閃爍,忽明忽滅
見到K的母親,有著爽朗如山野的表情,K的父親卻不著痕跡,K於此沒有任何印象
唯一的線索是父親的名字,可惜查無此人亦無所址
K看得很開,笑說小時候也沒像電視演的因為這樣被欺負,存歿(Cún mò) 早已不重要
那晚,K緩緩推進我身體裡,我感受到的,不只是生理上的溫熱而已
今年夏天,爸的日子比螢火蟲更難以捉摸
幾乎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也不再喊餓說痛,就掛著兩道泛光的淚痕
爸每咳就見血,媽拍背也不是,不拍也不是
有時照三餐餵爸吃菜粥,爸吃不下,但媽捨不得他,一來一往便是二小時
後來醫生建議改打營養劑,媽陪爸一坐還是二小時,若說每個人都難免自私,那愛讓媽的自私遁入佛門
有天媽在家裡東翻西找的,問她要不要我幫忙,直說在找爸的照片
轉眼醫院外頭也下雨了,斗大的水珠啪打啪打地重擊病房窗戶,而爸似乎什麼都聽不見
我把手帕遞給他,紫黑色的血在上面暈開
爸忽然抬起頭來求我讓他抽根菸,我一怔,眼淚汩汩(gǔgǔ) 而下
我終於明白不是我得做準備,是我該替爸準備
於是我帶他出醫院,在便利商店買了包他慣抽的長壽牌香菸
爸的五官糾結一起,神情痛苦而寬暢
白煙這次完全包圍住他畏縮的身子,恍恍惚惚爸變成海市蜃樓,風一吹就散了
父親與我同像葛奴乙,可最後的連結終將戛然(Jiárán) 而止
整個雨季遲滯下來,盤桓不去
K南下台中來接我,我緊緊地抱住他一直哭一直哭
即使淋濕是生來就該擔待的宿命,K也還勇敢地站在雨裡等我
水淹及膝,眼神迷離渙散,如此幽微
原來父親的死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解脫而已
成長、父親、以及代表同性戀的六色彩虹旗。
作者寫成長,太沉重。寫父親,更沉重。反倒是同性戀這一部分的文字輕淡裡有穩重,柔軟中有厚意。
東方父親無分國家民族,溫情者溫情,嚴苛者卻幾成暴君,肉體及精神上對子女的殺伐自幼及長,已成慣性,以致文學上出現特有的「戾父文學」,饒是恐怖!
作者文字挾婉美、秀緻、靈奇、不群……合成飛翔的翅,引領讀者徜徉、翩翩……
全文娓娓訴說,卻不是叨叨絮語,這二十年來寫同性戀文字極多,作者的真誠、自然與菁華之筆無疑是上上佳績。
而作者,每一個句子背後都有故事,每一個句子都深浸天華釆香之中。
眾人萬萬目的焦點,這第一名,以後一定能向高處拔生更勝,萬萬目都期待,都期待。
這作者,僅只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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